爷爷的一百元

 爷爷没上过学，小时给地主家放羊学会了数数。儿时的印象里，爷爷能把钱币上的数字读出来，很少读错，不过仅局限于常用的，五十、一百的就说不准了。

 爷爷含辛茹苦把三个女儿、四个儿子养大成人，年老体衰后跟着二儿子也就是我父亲一起生活。每逢爷爷生日，一群儿女总会聚在一起为他庆生。当然他们不会空手来，早些年净送大米、鸡蛋还有布鞋之类，没过几年递钱给爷爷倒却成了习惯。有送十元，也有二十的，在那个年月，也不是个小数。

爷爷总是把钱积攒着，并且藏得很紧，以至于母亲背着爷爷嘀咕：“存钱没有哪个银行能比爹更保险。”

我读初中时，县里来了一位有眼光的书记，引导当地百姓利用独特的山地气候发展烟叶种植。父亲抓住了这个机会，当年烟叶丰收，卖了几百块钱。

那晚父亲坐在火炉旁，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崭新的钞票。六张一百的，还有几个五十的。爷爷坐在屋角一声不吭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，不时朝父亲瞟几眼。

“一百块······”爷爷放下烟杆，咳嗽几声，接着说，“瞧一下。”

“过生日给，莫急。”父亲说。

爷爷不再吱声。

“给爹看一下，新票子，见得少。”母亲说。

父亲把钱握在手里拢了又拢，数了数，抽了一张一百的给爷爷。

爷爷盯着钱的正面看了许久，眼光拉得直直的。

“都一把年纪了，还这么爱钱。”母亲小声嘀咕。

爷爷充耳不闻，很平和地说：“换一下。”

“都一样的。”父亲说。

“我用散钱换。”爷爷话里带有命令的语气。

父亲看了一眼母亲，母亲朝他撇了撇嘴。

“说了，过生日一定给。”父亲有些难为情。

“来，我数过了，够数。”爷爷将一叠零钱递给父亲，接着说：“散钱好，省得你用时东换西找。”

爷爷的举动使父亲哭笑不得，最后只好妥协。那年爷爷生日，一叠散钱又回到了爷爷的手里。

那一百元爷爷从未用过，把钱藏得紧依然是他的习惯。直到后来我们去庆贺二姑夫家新屋建成，我看见爷爷和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三层楼的新屋前谈天说地，他手里还拿着那一百元。

“爷爷真会显摆。”我不禁一笑，谈不上嗔怪，倒是在心里增添了几分优越感。

我围过去，听着那些老人对爷爷和他的儿女的溢美之词，难免有些浮夸，不过这些年爷爷子女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倒也不假。

“这都得感谢······”爷爷捏着一百元的一角在大伙面前晃了晃，崭新的纸币像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。

“是啊！我们这代人算是享他们的福了。”一位老人感慨道，周围的老人频频点头。

“有钱能使鬼推磨，有钱就是大爷！钱就是再生父母，谁不感谢钱！”这么一想，我忍不住有些佩服爷爷了，一大把年纪了脑子还那么好使，会想事。

当时我年少无知，还真以为那些老人用大半辈子总结的道理竟被我一下领悟了，殊不知我却误会了他们的意思。

2005年，我已上了高中。一次回家，遇上父亲和爷爷闹矛盾，矛盾的焦点是那一百元钱。

“你怎么就不信呢？现在都用新版子的，老版的再不用就废了。”父亲说。

“我的不用。”爷爷说。

父亲再三哀求，爷爷依然不肯。父亲知道爷爷脾气执拗，也不敢强求，最后只好放弃。

不久，家里养的猪得了瘟疫，经济上一时陷入了困境，父亲把预备交农业税的钱给我做了生活费。随着交农业税的时间逼近，爷爷的那一百元钱又被家里人惦记上了。爷爷也明白家里的难处，最后竟也舍得拿了出来。

“拿去用，再不用就废了。”爷爷说。

那一百元依旧崭新如初。父亲先是感到意外，但很快就欣然接受了。

“再让我看看。”爷爷面露不舍。

“等烟叶卖了马上还你！”父亲把“还”字说得很重。

“算了，不看了。”爷爷也听出了父亲话里的意思。

不过爷爷的一百元后来还是回到了他手里，就在那一年，延续两千多年的农业税终结了。

2008年，我报考了师范院校，并作为第二届免费师范生被录取。这不仅为家里减轻了负担，而且也让我向成为教师的梦想迈近了一步。

父母邀请四方亲友为我送行，摆喜酒庆贺那天，爷爷再次成为一群老人羡慕的对象，俨然一颗耀眼的福星。

不过与上次不同，爷爷并没有把那一百元钱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，而是将它塞到我手里，还按风俗说了一大串祝福语。

我拿着那一百元钱，暗自嘀咕：“这还能用吗？”

“这钱好好收着，会给你带来好运。”爷爷在众人面前紧紧握着我的手，钱在我手心卷曲成了一团。

我觉的有些可笑，但在众人面前依然狠狠地点着头。

“不管今后好发达，都不要忘了本，”爷爷说，“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！要知道是他们给了我们好日子，你要晓得感恩。这样好运才长。”

我再次为爷爷的通晓事理佩服不已。

爷爷是把钱当成神了。

“莫弄皱了。”爷爷忙把那卷曲的一百元用两指夹着理了理。大拇指轻轻地拂过钞票正面的四个头像：“要把他们时刻装在心里。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顿时恍然大悟。

他们不正是那四个头像吗？